富豪俱乐部的文学卧底
《了不起的盖茨比》剧照
菲茨杰拉德先生:
今年,《了不起的盖茨比》第四次被搬上银幕,主演是迪卡普里奥,导演是澳洲人鲁曼,造势凌厉,票房不俗。好风借力,您的小说原著也再一次成为热议的话题。
以《红磨坊》成名的鲁曼是3D时代的当令大导演,懂声画,会炫技,是极繁主义(maximalism)的大师:给他一根稻草,他能变出一条黄金;给他一枚钢针,他能演成一具钢管;给他一盆绿草,他能幻化一片森林。做外观,做场面,用影音之幻,让观众极视听之娱,他能办到,但他拍不好您的盖茨比,他驾驭不了文学。
优秀文学的根本之处、微妙之处,会拒绝影像改造,拒绝影像表达。盖茨比是一位丰富的文学人物,多层次,多面向,他的魅力来自性格和人性的神秘、复杂。他简单,但背景黑暗;他腐败,但怀抱光阴的想象;他奋力向前,却逆退到过去;他的传说跌宕起伏,他的人生碎裂跳跃,但隐隐中有一条暗线贯穿,伏脉不断……迪卡普里奥演技足够出色,可是他的盖茨比远不如小说人物饱满、色彩斑斓,不像小说中的盖茨比容得下各种解读(opentointerpretations)。
您的小说诞生于90年前,1925年出版,小说故事发生在1922年。那是美国上世纪经济高速发展,盛极而衰的年代。用您的话说:“这是一个奇迹的时代,一个艺术的时代,一个挥金如土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嘲讽的时代。”在您这部不到八万字的小说里——以美国现在的出版标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篇幅还够不上—部小说,只能算中篇—一奇迹、艺术、挥金如土、嘲讽四美皆具。您无意为那个时代留影,事实上却为RoaringTwenties(兴旺的20年代)创作出即兴变奏、独一无二的爵士单曲。
我一直以为,《了不起的盖茨比》让您成为美国文学史、甚至世界文学史上的第一人:不是排名第一的第一人,是别开生面的第一人。您是富豪俱乐部里第一个文学卧底。您出入其中,又置身事外,诚意且真实地记录了财富圈里的人生和人性。您文学地告诉读者,金钱未必使人变好,金钱也未必使人变坏。有钱不是罪恶,有钱也不等于快乐。有钱人的不同在于,如果他们是坏人,他们是不一样的坏人;如果他们是好人,他们也是不一样的好人。您这样的文学卧底,前无古人,但后有来者。日本的村上春树,就是您最有名气的私淑弟子。
可是电影复制不了您的文学智慧。
您的孙女说她喜欢巴兹的电影。假若您活着,我想巴兹的很多处理您会不以为然。
电影中盖茨比登场,背景中的乐队高奏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1924年发表的交响曲移奏于1922年,您一定不会满意。
小说中有个细节:黛西参观盖茨比的豪宅,盖茨比抱来他在英国定制的衬衫,摆满一桌。黛西看着衬衫,突然把头埋进衬衫堆里,号啕大哭:“这些衬衫这么美,我看了很伤心,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美的衬衫。”这个细节奇特、古怪,分寸拿捏得很好,令人印象深刻。但在电影里,盖茨比从大到不可思议的衣橱里抓出一把—把的衬衣,发疯般地丢到黛西的面前,堆成一座小山,黛西似乎被砸昏了,倒在衣堆里大哭。这么粗疏的处理,真是为难迪卡普里奥,那一刻他不像纽约的盖茨比,更像卖小海鲜的温州老板。
有一点点仇富,有一点点向“占领华尔街”致敬,巴兹用各种画面描绘了他对美国版酒池肉林的想象,流畅,华丽。不过文学地、人性地复活您笔下的人物,他做不到。当年美国人说,现在我们拥有了一部美国杰作:粗糙的水晶被磨成真正的钻石。而电影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令早已打磨成型的钻石碎了一地,里面还有几块玻璃碴儿。
其实,中国近二三十年的发展,与美国“兴旺的20年代“非常相似。十分可惜,中国至今连一本低级版、山寨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都没有。以一个读书人的立场,我宁愿要一个菲茨杰拉德,也不要—千幢摩天大厦——本来就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