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喜欢看科幻灾难片
腾讯文化 陈默 发自北京
在6月24日举办的腾讯夏季思享会上,围绕“智能社会与人类未来”这一主题,来自不同领域的专家展开了精彩讨论。其中,著名心理学家、北京林业大学应用心理研究所所长朱建军提出,智能机器人应为人所用,成为人的奴隶:“这个奴隶第一不能干得太快,不能造反;第二,不能干得太好,把人类的事儿给干了。”
朱建军称,在人工智能问题上,自己的态度是“带反省的悲观”。但他并不否认乐观主义者存在的意义。他认为,未来智能机器人的发展需要乐观的人去开创,也需要一些更注重反省的人,让机器不要跑得比人快太多。
针对这一话题,近日,腾讯文化对朱建军进行专访,请他从心理学的角度解析科技和智能社会对人类心理可能造成的影响。以下为腾讯文化与朱建军的对话:
更传统的生活环境给人带来更多的幸福感
人为什么喜欢看科幻灾难片
腾讯文化:面对可能到来的智能社会,你曾说你的态度倾向于“带反省的悲观”。你的学科背景、你对人的心理研究,对你的这一态度有什么影响?
朱建军:我是做心理咨询治疗的,所以我的研究更关注人的情感发展方面。人的情感活动在生理结构上是更古老的,它的特点跟智能机差别特别大——智能机所代表的智力活动,其实更像人的认识活动,强调高效率、高速度,应对的是外在世界;而人的情感活动不求高效、不求高速,主要应对的不是外在世界,而是自己内心的世界。对情感来说,重要的是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是不是使我感到幸福。两者的原则非常不同。
在这种情况下,智能社会的发展对人肯定有很多益处,但是人的情感活动要适应它,其实很有困难。所有的情感都是不求高效的。举例来说,如果要高效地做饭,应该让一个机器人来,哪怕现在做得不好,以后可以越来越好,不过我还是更愿意吃家里人做的饭;很多时候妈妈做的饭赶不上餐馆的,但我就是爱吃。这就是人类最难以和信息社会结合的根本特点。
我们如果为了适应信息社会想去改变这个特点,首先,它是无法改变的。因为人的大脑是在几十万年的时间内进化出来的,不可能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改变(所谓“非常短”,是指几百年,这在生物学上来说短得不得了)。
第二,当我们不顾人的情感需求而去做很多东西,会导致我们的情感不满足。我们会活在一个机械非常有效率、智力活动被机器代替的环境中,但是人的情感会不满足。因为人的情感并不是在最有效率、最好的环境下最能满足。如果机器人可以替我们可以开车、做饭、洗衣服,有一个很好的平行世界,人的幸福感从哪儿来呢?
我关心的最关键的东西是人的幸福感。实际上,更传统的生活环境才会给人带来更多的幸福感。我们可以盖很多非常高科技的高楼大厦,但对于人来说,最幸福的环境是什么?并不是高楼大厦,可能是海边、森林、草原。为什么人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呢?因为从情感上来说,这更像几十万年里人类最喜欢的环境。
腾讯文化:情感在虚拟世界也可能得到一定的满足。
朱建军:这是可以的,如果制造一个带情感的机器,它甚至可以对人模拟得很好。最大的区别在哪儿?一个情感模拟得特别好,以至于跟真人完全一样、我们无法辨别的机器人出现后,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还有一个问题:我把它当真人看,还是不当真人看?如果我误以为它是真人,其实它可以给我们像真人一样的情感满足;但是如果我们知道它不是真人,那么它表现得再好,我们也一样不会得到足够的情感满足。
我们设想一下:现实生活中,我妻子有时候会惹我生气,我俩有时候会吵架,但是总的来说,我俩很相爱。如果现在别人给我一个照她样子复制出来的机器人,改正了她所有的缺点,对我总是很温柔,我会更幸福吗?
这里面有个困境:当我知道它是机器人的时候,它会使我舒服,但对我再好都不会使我感动。因为让我舒服的前提是,我需要什么它就给我提供什么;但让我感动的前提是,我先相信她是一个有自由意志、有自我意识的人,她做了某件事情,我才能感动。我们不会被一个没有自我意志、没有自我意识的对象感动。所以人的情感需要的满足,是没有办法用智能体系去替代的。
补充一句,虽然我是以悲观主义为主,但我觉得人工智能发展的趋势毕竟是势不可挡的,也的确没有必要挡,虽然有这样一些让我们担心的东西。其实情感机器人就算是虚假的,也并不是绝对没有用。就像小孩玩一个洋娃娃,他们明明知道这是洋娃娃,也可以把洋娃娃当朋友,给予一定的情感投入,获得一定的满足,这不是绝对的。只是因为有人太强调那一点(指人工智能的优点),我就强调这一点,实际上这两面都有。从事智能社会的技术方面的人员,可以照样做他们的事情。我只是希望同时兼顾人文关怀,同时考虑到人的心理需要,而不只考虑技术。
科技进步会让更多人变笨
腾讯文化:对于科技进步带来的结果,人们有两种看法,一种是让人退化,另一种是解放人,让人可以从事更多的思考、创造工作。你怎么看?
朱建军:我觉得这两点都有。把简单的思考工作交给它们去做,让我们去做更有创造力的活动,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另外一种是人变得更傻了,更依赖机器,这种可能也存在。
作为一个心理学家,如果让我判断的话,我觉得大多数人会变得更懒,极少数人会变得更有创造力。因为从人的本性来说,懒惰、不思考的、享乐的欲望可能会强于创造的欲望。只有极少数人会有创造的欲望。
比如说,如果现在不发工资,大家是不是为了工作本身的创造性而愿意去工作呢?我觉得肯定是不愿意的人多。从大趋势上来讲,(科技进步后,)人的整体智力是要下降的。
腾讯文化:为什么有的人愿意摒弃真实的世界,而沉溺于虚拟世界?现在很多人有网络依赖症。
朱建军:其实这就是我刚才讲的人性的一个特点。人性有一个基本特点,用简单的话说就是好逸恶劳。现实中的人更复杂,现实中的人际交往更困难,需要我们付出的成本更高,投入的情绪更多。一旦犯错误,代价也更高。比如我在现实中说一句话伤了我一个朋友,可能这个朋友很长时间都对我不高兴,想解决问题需要很多的时间。但是在朋友圈中就很简单,我不喜欢,拉黑就完了,难度就要小得多。
而且在朋友圈,并不是人的各方面都能接触。在朋友圈认识一个朋友,我不需要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也不需要一块去吃饭。好多这些东西都被简化了。这种简化实际上就导致人会沉溺于一些更简单的东西,因为这让他们得到一些满足感,而且不需要付出太大的努力。我在CS游戏里获得暂时的快乐,好像成本很低。但是你要我真上战场,成为一个杀敌立功的英雄,这个风险太大了。就是这样一个原理——人基本的趋向是好逸恶劳。
对于人来说,这个东西也有用,我们不要一天到晚把自己弄得很累,所以有些时候玩一些轻松的东西,给我们带来一些满足,并不是坏事。但是你指望这个东西替代人类生活,我觉得第一是不可能的,第二也是不好的。人还是需要在真实的生活中获得真实的情感满足。
对于智能社会的恐怖幻想是有用的
腾讯文化:人为什么喜欢看科幻灾难片?
朱建军:有多方面原因。简单说,一个原因就是人这个物种跟其他物种的区别——人是“猴子”进化的。它和其他动物相比,本身就是一个好奇心更强的动物。我觉得这就是它们能够超出别的动物进化成一种高端动物的原因:它们更好奇、更冒险。即使是有危险,它们也对危险有一种好奇,这就是人的本性。
如果将来人类灭绝了,另一种动物会进化成地球的主宰,那我首选猫。因为除了人和“猴子”之外,最有好奇心的动物可能就是猫了。而那些没有好奇心的动物,比如牛,是永远不可能进化成地球的主宰动物的。
从另一方面来说,灾难片、恐怖片等等,对人来说也有一种适应功能:我在想象中、在模拟中、在游戏中去接触一下这些危险、恐惧,将来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我真的碰到了危险,就不至于完全没有准备了。我觉得对于智能社会的恐怖幻想(比如幻想将来机器人会反对人类,把人类消灭)也有一个功能,就是我们提前先做做准备。虽然现在还早,但是将来会有这么一天的。
有人说设计机器人应该有一些底线,让它们坚决不反对人类,我觉得起不到多大阻碍作用。因为设计者本身就有坏人和好人,有些坏人可能就把它设计成能反抗人类的。只要有这样一个坏科学家,这个事就发生了。在遥远或者不太遥远的未来,如果这个事情发生了,那那些提前已经在幻想中、在科幻小说中想过怎么应对的人,可能就会更容易应对这样的危险世界,避免它所带来的危害。这可能也是一个功能。
腾讯文化:如果未来的人工智能出现,在人的个性、道德方面,可能需要人做出哪些改变去适应?
朱建军:我不太希望人做出太多改变去适应它们,尤其是在人的情感、道德、伦理领域。一旦开了这个头,可能我们的人性就会面临着威胁,“人将不人”。国将不国也就罢了,但是人将不人……设想一下,将来人类的道德为了适应智能社会,变成跟计算机的某种道德一致,到后来很成功地适应了,然后有一个很和谐的社会,但这个和谐的社会就不是一个和谐的人类社会,跟人没关了。等于人已经被消灭了,只不过不是以暴力的方式消灭。我真的不希望这个事情发生,我希望人还是人。
我觉得改变是可能的,但是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就像人进化是几十万年的事情,不可能在短短的几百年之内就改变人这个物种的特性。如果硬要改变也是可能的,但问题是我们干嘛要改变呢?改变是为什么呢?我们可以做到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做呢?我真的不希望做。
为了适应机器,人可以改变的是什么?是智力活动,而不是情感。我们的思考方式可以改变,比如有一些东西以前是用人脑思考的,现在可以用电脑思考了。我们只做计算机做不了的事情、互联网做不了的事情,比如更有创造力的事情、不能用算法算出来的事情、艺术性更强的事情,这样可能会带来更积极的改变。未来可能有更多的人像艺术家一样生活,因为艺术没有办法完全用人工智能来代替。这样的一个改变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