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大山里,有一个雏鹰的桃花源
【编者按】中信出版社月底即将出版的《乌蒙山里的桃花源》是一本非常特别的书,编者梁俊和周晓丹是一对支教夫妇,书中所有文图都来自他们的学生——这所学校位于云贵川交界山区的贵州石门坎。书中的短文,是这些小学生每天写作课上的日记,插图是他们的绘画。这些图文是这个偏僻村寨的小孩子们对身边世界和人的观察、感受,他们最初在微信公众号“童书乌蒙”上发表,如今集结成册出版益于网络众筹。本文为《乌蒙山里的桃花源》的序,附有部分小朋友的习作,由中信出版社授权澎湃新闻使用。
一开始,我们想给这本书起名叫《童书乌蒙》。这是一个微信公众号的名字。
童,即孩童;书,作动词用,意为书写;乌蒙,云贵川交界山区,高寒贫苦,这里代指贵州石门坎大山里的两个苗族村寨。两村寨间有一所乡村小学,建校十四年来,全国各地的志愿者老师或长期或短期任教于此。我和妻子是学校最后一批外来志愿者中的两位,任教时间两年。第一年,我们担任三、五年级的班主任及科任老师。第二年,我们继续带孩子们上四、六年级。微信公众号“童书乌蒙”所发的文章,是我们带的两个班里的孩子们写的文章。
“童书乌蒙”里的作品,大部分不是命题作文,而是每天写作课上孩子们写的日记。只是我们不称之为日记,称之为“童书”。这些孩子书写了什么呢?他们真实地记录下自己对身边的世界和人的观察与感受。积累一段时间之后,这些作品将成为孩子们、班级、苗寨、石门坎,乃至乌蒙山区历史的一部分。虽然它们可能并不伟大,但是作为每个孩子的生命记录,它们是值得被存留的。
我们的写作要求很简单,没有什么限制。同学们在教室里认真地写,老师阅读后评分。得到“童书乌蒙”称号的作品,老师会读给全班同学听。如此每日反复,对于分享和写作,孩子们的热情超乎想象。我常常和孩子们说,当他们的作品结集成册的时候,那本书就是他们的小学毕业证书。我们夫妻和孩子们都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因为他们的作品充满着我们周遭世界里少有的真实的情绪。这些情绪很美。
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里如此定义文学:文学是艺术的一种,不美,当然不是文学;文学是产生于人类情绪之中的,无情绪当然不是文学。这些高山苗寨村小里的孩子们的文字、舞蹈、美术、音乐作品,无一不流露出对这个世界的真实的感知。其中的美来自于孩子们丰富的、真实的情感,这正是郑振铎所描述的、文学作品应有的样子。
石门坎、大花苗与新中学校
先从石门坎这片神奇的土地说起。之所以说石门坎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原因有三:一是它荒凉贫瘠,山高雾浓,不适人居;二是如此恶劣的环境下, 它周围的群山里却居住着苗族的一个分支——大花苗,一个被旧史志称为“晦盲否塞”“蠢如鹿豕”,靠“结绳刻木”记事的民族;三是石门坎曾经来过一个著名的英国宣教士——柏格理,他为石门坎带来了稍纵即逝的信仰复兴和教育辉煌。
距石门坎(现称石门乡)步行四十分钟路程的大山深处,有两个大花苗的村寨——新营和中寨。2001 年,深圳有一位叫作吴彩金的女士看到孩子们上学路途遥远的艰辛,顾念那里的贫苦,于是筹集资金,联合政府和村民的力量,在这两个苗寨中间建立了一所小学——“新中学校”。“新中”取自两个寨名的首字,寓意“好消息中的新生”。
此后,冮柏林与卞淑美夫妇从东北来到新中学校支援教育,一待就是九年,为学校奠定了教育管理和硬件上的基础,将学校带入正轨。此后十几年来,无数的志愿者教师连续不断地投入新中学校的教育事业之中,使得教育之花在山野中慢慢开放。本书收录的文章的小作者大多数是“大花苗”,也有少数彝族和汉族孩子。“大花苗”的孩子生活在新营和中寨,彝族和汉族孩子则来自步行四十分钟之外的“草原村”,也有少部分来自云南彝良的苗寨。
彝族、汉族学生聪慧勤奋,但有些小霸道,成绩大多名列班级前茅,这和大部分彝、汉族家庭重视教育有关。“大花苗”的孩子有些胆小怯生,也有些懒惰,不过他们在音乐、美术方面的天赋无与伦比。上美术课时,凡是举手问“老师,怎么画啊?”的一定不会是苗族学生。苗族孩子无师自通的色彩搭配技巧、挥洒自如的写意作品,常常令我们这些汉族老师汗颜。
苗族学生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情感丰富。在上绘本课、古诗文课等一些特别开设的课程时,情至深处,经常会有孩子热泪盈眶。正是在这样的情感之中,他们写下了一篇篇动人的文字。
天生的诗人与歌者
在这里做志愿者的两年,感谢威宁县教育局和石门乡政府及教育部门给予我们巨大的教学自主空间,让志愿者老师得以开设一些特色课程,如诗文诵读与写作、对课、绘本课和视频课等。
我们的语文教育受教育家丁慈矿的影响,着重于启发孩子们对汉语的语感、意境、情感的体会。具体的做法是以周为单位教学,一周教孩子们一篇古诗和一篇现代诗,选择经典、趣味、情感独特的篇目,或化为故事讲述,或谱曲唱诵,如此晨诵午读、朗诵表演、小组PK,让诗歌渐渐融入了孩子们的生活。我们还用丁慈矿编著的《小学对课》带孩子们晨读,学习对韵、对对子,培养学生对汉语的兴趣。
绘本课则选择绘本专家哈爸推荐的多元化的绘本故事,由老师讲解、布置课后阅读,之后再组织主题绘画。此外还有每日午间的经典童话自读,晚间的日记写作……孩子们的想象力得到极大扩张,他们情感越发丰富和有深度,不但不畏惧写作,而且喜爱写作,七步成诗、提笔就来。
孩子们笔下的桃花源
在结集成书的过程中,我们把孩子们的文章分成了几类:“乌蒙山里的桃花源”中收集了孩子们描写村寨景色、动物与植物的作品;“山里娃的生活乐趣”中,孩子们记录下乡野生活中的趣味,他们掏鸟窝、抓蜻蜓,比起城里孩子玩乐高和芭比娃娃的生活,别有一番乐趣;“我们的家和亲爱的家人”中有孩子们对家庭生活的记录,也有他们想念去世的亲人、外出打工的父母而写下的日记,读起来常常令人落泪;“夜里的梦和白日梦”中收集的是孩子们对自己的梦和梦想的记录,二者之间的边界有时很模糊;“想通了和想不通的事”中,我们可以读到这些十岁左右的“半大小子”对世界和人生的思考,有些时候他们显得那么懵懂,有些时候却又那么成熟;“总也忘不了的事”,那真的是他们最难忘的回忆了;“大山深处的传说”是孩子们采访村寨老人收集而来的苗族民间故事,这些故事在苗族已经口口相传了千百年;最后,在“每个孩子心里都有一首诗”中,我们可以读到孩子们稚拙又灵动的诗歌。
起初,我们在茶余饭后谈论孩子们的作品,有时仅仅是因为有意思,有时则是被感动。后来,我们想:为什么不在微信开个公众号,让更多人看到这些孩子的作品?于是就有了“童书乌蒙”这个公众号。
再后来,我们想为孩子们出一本书。用他们自己的文章、自己的画,出一本属于他们自己的书。我们希望孩子们看见自己的创作是有价值的:一百多年前,柏格理来到乌蒙苗寨,他的日记记录着乌蒙苗民与他的故事;一百多年后,乌蒙苗寨的孩童,以孩童的目光,用一篇篇日记书写着他们所见所感之乌蒙。这是他们自己的乌蒙,承载着他们自己的历史。我们也希望,通过这样一本书,更多的老师和家长能够意识到,孩子们的生命中究竟隐藏着多大的潜力,多少的宝藏——只是我们一直以来,用太多的压力和缺乏生命力的教育方式,把这些美好、珍贵、诗意的东西给压抑甚至是扼杀了。
在编辑和整理这些文章的过程中,我们仅仅对错别字和个别标点符号进行了修改。一些按规范看来可能有语法错误的句子,斟酌再三,我们还是决定让它们保持原来的模样。一来,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孩子们作品的原汁原味;二来,汉语对于少数民族孩子来说并非母语,我们保留了他们使用汉语书写时的习惯,这些文字对一些从事相关研究的专业人士来说,可能会成为十分珍贵的语料。
但愿这本书成为一粒种子,在所到之处扎下根,结出更多美好的果实。(文/梁俊 周晓丹)